石头其实天天都在说话

小村静树

会说话的石头
                              张龙生
    石头其实天天都在说话，这是放羊的老爷爷对我说的。他说：他每天都发现他放的羊少了几只，那几只羊跌落在山崖，变成了石头。山风刮起来的时候，石头就会呼呼作响，老爷爷说：那是他变成石头的羊儿在“咩咩”地叫，在等老爷爷赶他们回家。
    老爷爷家在山下一个偏僻的小山凹，通向他家的路窄极了。我就是背着画夹，走了一段段鸡肠一样的路，才晕倒在这世外桃源的。
    我一进山，就住在老爷爷用石头垒起来的矮屋里。老爷爷的羊有十多只，倦缩在矮屋后的栅栏里，象一堆白华华的石头。老爷爷一开口，就告诉我，这山上的石头会说话，他说得那么真切，让我听得如坠云端。
    老爷爷有一个孙女，看上去就象童话里的小公主，穿着十分干净的百合花套裙，很象上个世纪电影里五十年代人的装扮。她有一双充满星光的大眼睛，纯净得象深山里的湖泊。她不怎么爱说话，有时候沉默起来就象宁静的琥珀石。小姑娘从没有上过学，听不懂我的语言，我无法给她描绘都市里的高楼，上海新开通的磁悬浮地铁，电脑里跳动的希瑞公主……我说这些的时候，小姑娘的表情好奇着，好象我是从天边过来的外星人。
    看似伶俐的小姑娘数不清矮屋后栅栏里的羊，就象我数不清雨天过后天空中有多少颗发光的星星。她只相信老爷爷的话：石头天天都在说话。看着她俯耳侧听石头的神情，我发现我自己的感觉正在退化。
    在老爷爷家住了几天，我终于弄明白他们祖孙为何会远离现在文明这样遥远，老爷爷今年76岁，自当年躲避灾害跑进深山，从没有再从大山里走出去。小姑娘的爸爸曾经决心走出大山，但不知怎的，两年了，总未见回来，她的妈妈去找爸爸，结果也一样没有回来。老爷爷横摸着老泪叹息着：“我都没走出大山，他能吗？还不是走累了，累爬下了，变成了脚下的石头。”
    我不知道老爷爷为什么总要说石头，也许在他的眼里，这漫山遍野的只有石头。他简单的话语也只有这些石头和他的羊儿能听得懂。
    我最不忍心小姑娘偷看我的画稿时表现出的那种惊讶。小姑娘星光一样的眼睛是空洞的，她不会理解画稿上流动的色彩是都市人居住的钢精水泥，奔跑的汽车，以及紫藤花一样开叉的街灯。我不敢惊动小姑娘的好奇，我怕不小心碰落了她那颗求知求欲的心。
   “这就是外面的世界。”
   “羊呢？没羊，吃啥？”
    不等我回答，小姑娘还是一溜烟跑了好远。看着矮屋里烟薰的羊腿，满桌的山果，我沉默了。我不知能否说服他们，我不知该怎样告诉他们山外面的人过着一种完全不同的生活。但我不敢再说话了，我发觉，我在心灵的某一个角落，在同情他们的同时，自己也在被他们同情着。
    老爷爷说这几天山上的石头都说话了，俯下身子就听得见轰隆轰隆的声音，我对老爷爷说：“那不是石头在说话，三峡水利工程动工了。”老爷爷双眼空洞地看着我。我很想说服老爷爷，因为我知道要不了多久，这里就会变成一片汪洋。我拿出地图让老爷爷看，告诉他，跋涉完这一寸长的大峡谷，就是一个大都市了。老爷爷倔强地摇着头，从他岩石般突兀的脸上，我看不出他心在想些什么。小姑娘对我说，她很想看看山外面的世界，不过她不能走，她不能让爸爸回来了找不到自己的家园。我想，老爷爷的心思也是这样的。
    我知道没法说服老爷爷，就象我说不动山上的石头，但我分明听见远处的石头在唱歌，我知道，有人正在劈山开路，要不了多久，远方的都市就会连接在老爷爷家的羊肠小道上。
    告别老爷爷之后，好长一段时间，我都产生着一种幻觉，站在高高的山崖上，我分不清老爷爷放牧的是羊还是石头。在寂寞宁静的山谷里，我一个人艰难地跋涉着，我听见了石头在说话，尽管我听不懂它说什么，我却理解了一位老人对大山的情感。
    从大山里出来，我胡子拉碴，憔悴得象从原始森林走出来的类人猿。在三峡水利工程节节攻进的时候，我担心着老爷爷和小姑娘的命运。我害怕水有一天会在他们睡着的时候，漫过那个矮屋，淹没了他们的羊群，淹没了那些会说话的石头。我后悔没有带他们出来，我心里时常被压着一块石头，这种感觉一直到有一天我在电视里看到他们。电视报道说：在三峡水利工程进入蓄水阶段前期，为了做好深山分散人群的迁移工作，政府专门成立了搜寻队，分片分段对长江沿线的深山大川进行了搜寻，终于找到了这远离了现代文明的祖孙俩……看了这个报道，我悬着的心一下落了肚里。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这真是共产党领导下的奇迹。
    我这颗激动的心跳动了很久。为了展现三峡的壮丽风采，我把在大山里的写生，运用古典油画技法全画了出来，画里还画上了面部沧桑的老爷爷和纯净如水的小姑娘。不久，又一个令人振奋的消息传到了我这里。原来，小姑娘的爸爸还活着。他一直都在寻找自己的家，只是没有找到回家的路。这次在我的画上又看到了失散的亲人，就找到了我，我把从电视里看到的老爷爷的地址告诉了他，看着他激动的神情，我的心充满了无限暖意。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我想，但愿小姑娘的妈妈也在某一个地方看到了他们，那样，他们一家就能团圆了。
   

小村静树

这篇文章写在2008年春上，石头在唱歌是不是一种预言。5.12  很遗憾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