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开 发 （八）

草千里

八?

    县三级干部会议如期召开。德龙作为产品介绍人整天守在展棚里，心堂倒成了闲人，既不参加会议，也不算展棚工作人员，每天三顿饭也到会议上去吃。乡里领导们应酬多，省下的饭票也多，不吃白不吃。住的更不成问题，在乡里工作的干部绝大多数在县城都买有房子安有家，谁还会到家门口住宾馆招待所。因此，会议上空房很多，如果不嫌孤独的话，一个人住一间都有。?
    会议进行到最后半天，临时增加了一项内容：让心堂在会上做典型发言。原来是县委高书记不知怎么知道了他们的事，交待大会安排的。
准备是来不及了，只好想到哪儿便讲到哪儿，好歹是先进典型，即使讲错了，心想领导也不会怪罪的。?
    “我们人老几辈儿都住在窝儿套，村里至今不通车，不通电，连电视、收音机信号都收不到，乡里地图上俺村连个点都没有。”?
    “我们办起的保健石材厂，是全村26户人家用给孩子们娶媳妇和老人们百年后的棺材本凑起来的。”?
    “在会议上展出的是俺们的第一批产品，1000套磁疗健身球。是俺村的人用凿子凿，用肩膀扛，从六十多米深的沟里背出来的，按市场价每套能卖到好几十元钱，俺村以后的发展，就指着这些石头蛋子。”?
    “今年，我们开始搞，我心里想得是：过年时，让全村几十户人家都能贴上红对联，放挂大鞭，吃上肉饺子。”?
    台上台下爆发起阵阵掌声。?
    县委高书记开始讲话，一字一句都像春天的和风细雨，滋润着心堂的心田。?
    “同志们，这是我们县目前最困难、最偏僻、自然条件也最差的山里人走出的一条自主创业的路子，为我县山区经济发展带了个好头，尽管眼下他们的产值还是负数，但我们需要的是这种精神。”?
    “乡里用扶贫款给他们购买了电缆线，县电业局为他们配备了变压器，做得很好，把钢用在了刀刃上。在我的任期内，这个保健石材厂，作为县里重点扶持对象，各有关部门把可免收的费用全部免除。我听说他们遇到了被人卡脖子的事，四块钱的包装盒敢卡住脖子向人家要八块，往后杜绝这种事情发生。今天在座的各有关单位，各有关部门，在权力范围之内要给予他们大力支持，这也是支持全县改革发展的大局。电力部门到实地勘察一下，我希望窝儿套村的群众和我们一样在短期内能用上电，这一条要列入县委督查督办内容之中。”?
    “刚才心堂同志讲到要让全村38户人家过年贴上新对联，能够放挂鞭，吃上肉饺子，在改革发展这么多年的今天，他们的要求竟这么低、这么普通。我看我们应该深刻地反思一下我们工作中的漏洞。会议之后，县四大班子领导要到分包乡镇，深入到村，包括自然村，仔细调查落实全县各乡镇究竟有多少户多少人生活困难，温饱问题还没解决。县里要筹集一部分资金，对这些户给予特殊照顾。乡党委、政府和民政部门要予以落实。”?
    “今天凡参加会议的副科级以上领导干部，每人认购一副健身球，由会务组组织落实，以示对他们的关心和支持，预祝他们在脱贫致富奔小康的道路上走的正、走的稳、步伐更加有力。”掌声又响起来，比心堂讲完话时更热烈、更持久。?
    电视台、报社记者也对心堂进行了采访，他和县委书记在主席台握着手的实况当晚在电视新闻中播出，照片也在第二天的县报上头版位置刊发。?
    不过，窝儿套村人并不知道这些，他们既收看不到电视，也见不着报纸。他们时刻萦记在心的是一时冲动拿出来的钱的命运，会不会像在水上打漂漂一样，蹦达几下，便沉到水底去呀？可不知心堂此时正带着德龙，怀里揣着扣除1000个包装盒后剩余的44500块钱，正在回家的路上。?
    县三级干部大会结束后，心堂他们在县里等了三天，待把钱收齐后，听着外面祭灶的鞭炮声，美美地又在招待所睡了一夜，这才上路回家。?
    天上不知不觉飘起了雪花。车很难坐！大腊月天，下着雪，来来往往的人们现在谁都不会为省这块二八角钱跑路。从县城到乡到村，车越来越少，人越来越多，车上挤得能双脚悬空打滴溜。等到了马庄村，地上的积雪已有一尺多厚，村里街道上看不到一个人影。心堂和德龙急急地穿村而过，不时用手按按怀里揣着的几万块钱。?
    这几万块钱，一万多点发工人工资，其余的按股分成。该过年啦，得让眼热的人们都尝到甜头，来年好猛劲地干呐！?
    雪越下越大，眼前几乎看不到什么东西，一片白茫茫的。好在顺风，风在他们屁股后面使劲地刮着，催得他们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奔去。往常只要一出马庄村就能看到的紫云崖、莲花寺，这时都看不到了，身后的脚窝很快被风雪掩没。?
    心堂伸手擦了把脸上混合着的雪水汗水，停下身来仰起头深深吸了口气，感觉到已经有点力不从心，毕竟是快奔五十的人了，体力是有点儿不如年轻的时候。年轻的时候，他敢一个人抄小路过庄稼地徒步往县城看戏赶会，头天晚上吃过饭赶夜路去，逛一天大会，晚上散戏后又连夜回来，天亮时到得紫云崖。那时候，心里一点都不发怵，现在却有点不行了。头顶上热气腾腾直冒虚汗，衣服上沾了水的地方却已经结了冰，走动起来，咔咔地响。心堂抬起右手擦了一把脸上汗和雪混合着的水，转身对后边的德龙喊：“再加把劲儿，得在天黑前登上紫云崖，才能回到村里。”一阵狂风劈头盖脸扫了过来，把他的话噎了回去。德龙脚上沾着两大块厚厚的冰跎，费劲地紧走几步，和心堂并齐了。“叔，这雪咋就说下大就下大呀！”“这雪不住，还要往大处下呢！往年咱就是被大雪封山，进不去，出不来，过年连对子都贴不上呀。”?
    紫云崖前的房子里已经没了人，他们大概在下雪前就回了家，显得格外地寂静，只有不时刮起的一阵大风，夹裹着雪花，呼叫着掠过。山里的风是没有定向的，从那个沟里钻出来的风势强，就是哪个方向的风。几股风搅和在一起，就形成旋风。山里沟沟岔岔多，旋风也就多，现在风和雪搅和在一块，要不是紫云崖他们根本就辨别不出什么方向来。?
    两个人坐在背风处，稍稍地喘喘气。十冬腊月天黑得早，也不知道时间到了啥时候。在马庄，因为他们身上带有现钱，既不方便往亲戚家拐，又急着回家，所以就一穿而过。风雪中，街上也没有碰见人，只听见有大人喊孩子吃饭的声音。这天究竟到了啥时候却也说不准确，好在有白雪映照着，倒也不显得黑。只是把人的眼睛刺得眯缝起来，才能看清东西。?
    响水沟已不能通行，只有攀上紫云崖这条路了，往常只要半个多小时，现在可就艰难得多。可也就只有这一条路可以回家，回到温暖的窑中和家人享受温馨的天伦之乐，满村的人肯定都在望眼欲穿地盼着他们回去。?
    紫云崖上横七竖八的小道，全都被大雪覆盖住了，成了茫茫一片，心堂和德龙只好凭着记忆往上攀登。崖坡上栽种的荆条、紫穗槐这些年被毁了不少，不过，当年的轮廓还大致存在着。他俩选择了靠南边坡度较为平缓的地方，开始往上爬行，谁也顾不上说话，不时地用手拽住身边的荆条和紫穗槐，保持身体的平衡，也借机调匀一下呼吸。?
    心堂竭尽全力先登上了紫云崖顶，嘴里不停地往外吐着白气，等稍稍缓过神，正要回身去拉德龙一把，一股狂风从身后扑来，迫得他忙蹲下身子，降低身体重心。头还没来得及冒出崖顶的德龙刚叫了一声“叔”，就脚下一滑，被风雪裹着朝崖下滚去。“轰”地一声，心堂脑子里像被什么东西猛击了一下，一颗心也抽到了一块儿，刚才还浑身热的冒蒸气，现在却变成了一阵冰凉，嘴里不停地喊着“德龙”，一步一出溜地往崖下滑去。?
    在离崖顶三四丈处，一丛紫穗槐从横里挡住了滚下来的德龙，只见他两眼紧闭，脸色苍白，胸口微微地起伏着。?
    心堂大声地叫喊着，使劲地在他背上拍打，可他一点反应也没有；伸过脸去，挨在德龙那瘦削的脸上，感觉到还是温温的；用手摸摸德龙的胸口，心还在微弱地跳动，隔着衣服摸上去觉得是那么缓慢，好象随时都有停下来的可能。心堂害怕起来，山里人不怕水淹车碾，也不怕疾病传染，就怕有滚崖，当年心堂他爹就是滚崖而死的。可这孩子还小啊，媳妇还没娶，连个做人的滋味还没尝过，万一有个好歹，他不敢往下想，立马做出决断，抱起德龙往崖下滑去。?
    浑身是雪水冰块的心堂把德龙背到马庄村，叫开妹妹家的门。他妹子和妹夫外出打工已有好几年了，过年都不咋回来，所以平时走动的也少。现在事情紧急，亲戚总比外人强。妹子的公公叫起在家的小儿子，费了好大的劲儿，发动着一辆手扶拖拉机。心堂坐在车斗里，紧紧把昏迷不醒的德龙抱在怀里，往就近的乡卫生院开去。?
    窝儿套村上空没有二十三祭灶时鞭炮的硝烟味，只是按照传下来的规矩，用升子备点草料，各家各户烙点发面馍，念叨几句“上天言好事，回宫降吉祥”，“二十三日去，初一五更回”，就把灶王爷打发走了。紧接着就是焦急地等待。大人们都无心无绪的，连孩子们也都默默地蜷缩在窑里、屋里。人们偶尔说几句话，也都是悄声细语地堵着嗓门，凑着对方的耳朵。突然降临的这场雪，是在半夜悄悄飘落的，老天爷连声招呼都不打就下了起来。等人们早上醒来钻出被窝，才感觉到寒气袭人，找出厚厚的棉衣加在身上，老人和小孩子却赖在被窝里不肯出来。当家的大人们在被窝里躺不住，也就和往常一样，该起床时就起床。孩子们已经放假，不用再去上学念书，也就不用烧火做饭，这时候窝儿套村的人早饭吃得很晚，有的懒省事，就和午饭并在一块儿，一天只吃两顿饭。有人在门口拢起了火堆，反正闲冬腊月也没事干，拿把柴火拢堆火，也是山里人早就养成的习惯。到时候把孩子们的衣裳放到火上烤一下，好哄着他们起床。?
    经年累月生活在这消息闭塞的山沟里，大雨毁路，大雪封山的事情常常发生，人们已经养成了听天由命、顺其自然的懒惰性情，也没有人发声怨言，骂声老天，人们既不显得着急，也没有初见大雪的欣喜，依然平静地吃喝拉撒睡，呆板麻木地看着天色的明暗打发那寂静的日子。?
    两天过去了，雪还时断时续地下着，放眼望去，周围的山上都被雪覆盖着，反射着晶莹的白光。天空还是铅灰色，丝毫也没有放晴的意思。村子里到处都有人踩过的痕迹，露出黑黑的龌龊。人们开始不安起来，心堂媳妇和心年更是坐卧不宁。两个借住在村里的家是外地的石材厂的技工师傅，商量着要在村里借点钱回家，其实，也就是想巧要点工钱好回家过年。可到了这个家家都盼着钱过年的当口，谁愿意拿出钱来借给别人？心堂和心年两家为着办厂，早就挤兑一空，心里还总觉得欠着别人家里的债。其余的人家即是有钱，可该过年了就是大雪封山买不到年货，把钱攒到手里压压心慌也好，谁又能拿出钱往外借呢？两个外地师傅眼瞅着无任何希望，决意要赶回家去过年，图个团圆吧。心堂媳妇给每个人拾掇了点山里的出产，说了一笸箩的好话，村里几个热心肠的硬壮汉子，找了些粗大绳子连接起来，从紫云崖顶放下，让两个师傅拉着绳子溜下崖去。?
    在崖的半腰处，两个师傅发现了一条挂在荆条上的围巾，怕有什么事情发生，就朝崖顶上的人喊了几声，拿着围巾朝上用力地挥舞了几下。心年忙顺着绳子出溜下去，认出这是自己儿子的围巾。他的心立刻揪成了一团，知道儿子肯定回来过。可大雪遮盖了一切，什么都说明不了，就越叫人心乱如麻。他爬上崖顶，几个人商量后决定，心堂媳妇留在村里，心年和骆大妮等三人下崖外出打听消息。骆大妮在庙里跑了这么多天，方圆左近的村子里都认识有人，经多见广，历练的能说会道，万一有啥事办起来可能方便得多。其他的他们什么都不敢想，只是人人的心里好像被什么揪成一团，隐隐地发痛。?
    心堂媳妇回村后，按照几个人商量好的，先叫上人把心年家喂的猪杀了，肉按各家各户分，第一步是先稳住全村人的心，把人心安抚下来。那猪是德龙过了20岁生日后，心年正月里去各家集买回来的一只小猪娃，一年里喂下来，也快有二百来斤了。这也是窝儿套村人的习惯之一，家里有长大的男孩子，一定得每年喂头猪给预备着，说不定啥时候儿子要娶媳妇了，得有个预备。居家过日子的，心里没个打算还行！俗话说，吃不穷、穿不穷，打算不到一辈子穷。往年村里有人家养猪，等到大了都是赶到各家集卖的。今年心年决定杀猪分肉，好歹儿子也是领头干事的人，卖了孩子买合笼，不蒸包子还争口气呢！ ?
骆大妮他们走到马庄村，就知道了心堂他们的下落，然后直奔乡卫生院。在街上，他们便看见心堂和德龙，正高高兴兴地看年货呢。几个人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终于把悬着的心放在了肚里。?
    坐在饭店里，他们吃着饺子，相互说明原委，心堂说道：“这孩子，可把我给吓坏了!原来是又饥又冷加上一吓，从崖上滚下来，就不吭声了。我也是提着一口气，才把他弄到乡卫生院的。又照X光又拍片的检查，哪都没事儿。在屋子里呆到明，身上一暖和，这一口气也暖过来了。俺爷俩儿每人吃了一大碗肉丝面，又要了一斤饺子，觉得还不饱，可也不敢再吃了。”?
    “谢谢菩萨保佑，谢谢菩萨保佑。”骆大妮两手合在一起，双眼紧闭，一脸的肃穆，嘴里念念叨叨。“明年给观音娘娘、各路神灵许一口猪，许一腔羊，让他保佑咱全村平安。”?
    “姑，你啥时学会这了。一口猪、一只羊，那么多神，一人一口，也不够哇。”?
    “小孩子家别胡说八道，心诚则灵，心诚则灵。”?
    乡政府的小通讯员找了来，“听人说你在乡卫生院，到那儿却不见，到街上赶集办年货呀！”?
    心堂忙起身让座，顺便吆喝声：“再下半斤饺子。”?
   “我已经吃过了，不要再下了。县民政局和有关部门给你村捐了38袋面粉、1000元钱，你们到乡里领吧。我走啦！”?
    窝儿套村的这几个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县里有人想着咱呀！自古以来，咱给人家做过啥事情。人人都跟傻了一样，激动地不知说些啥好啦。
    “过年了，县里还有人惦记着咱山里人，八辈子老祖宗为咱积的德呀！”骆大妮喜悦开了。?
    “这是县三级干部会议时，心堂叔在会上发言后，县委高书记亲自表的态，让咱窝儿套村家家贴上红对子，吃上肉饺子。”?
    心堂摆了摆手说：“人家对咱山里人的恩情，咱记在心里吧。往后好好干，就算是报答。”?
    于是就分派几个人，德龙知道石材厂聘请的两个外地师傅家的地址，先给他们每人寄3000元钱去。其他凡有股的，每家先按1000元发放，账以后再算；骆大妮去乡里领取面粉和现金，然后去集上购置鞭炮、红对联。?
   “叔，照这样分派，咱那钱不够。”?
   “不够的话，紧着别人发，咱的先空着。咱既然出头办事，就得先把人心暖热，才能站住脚跟，大家伙才会跟着咱往前奔呐。”?
    骆大妮提醒说：“要不咱不买对联，买成大红纸，让自家的孩子们写，想写啥写啥，把咱们的心里话都写出来，也喜庆喜庆？”?
    几个人一致赞同：“让咱村的娃子们也学点本事，写好写歹也比过去拿碗底沾上锅灰往纸上印圆圈儿好得多。”“就是啥也不写，门口贴上大红纸照样喜庆、红火。”?
    几项事情办好后，心堂他们雇了辆汽车，一直往紫云崖开去。??

冰凤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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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起一鸿

这中篇小说我得集中起来一下读读，

西亳人家

这中篇小说我得集中起来一下读读，
惊起一鸿 发表于 2009-6-5 14: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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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的花儿都开了，才看到第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