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开 发 （七）

草千里

七?
     窝儿套村东南二里多远的交叉路口，从人们记事起就有一座“茶庵”，老辈人说叫“官亭”，其实也就是一处供行人歇脚乘凉的房子。此房坐西朝东，有一丈深，三丈宽，用青砖灰瓦盖成，这在方圆都是荒山秃岭的地方，倒是显得格外显眼。房子两侧各有一棵年代久远的大皂角树，左侧的一棵年年开花结果，满树的皂角被风吹过，常常“啪、啪”作响，过去常被人们采摘回家，供女人们洗头、洗衣服；右侧的一棵每年光开花，不长皂角，人们称这两棵树为夫妻树。树下支有石桌石凳，其实在山里，随便搬块石头就可以坐人，抹平一块空地便可放东西，石桌石凳对人们并没有多大的实用价值。?
    “茶庵”里住进那一对夫妇，用塑料布遮住门就安顿了下来。他们有一辆破旧的嘉陵摩托车，发动起来在空旷的十几里外都能听见，还有两个肩挨肩的女娃儿。这“茶庵”也不知是过去官家盖的，还是乡野善人修的，从来都是无主的产业，这户人家落脚在此也就没人前去干涉阻止。慢慢地，窝儿套村的人发现这里有他们要跑二十多里路才能添置的油盐酱醋、针头线脑、肥皂香皂洗衣粉等日常生活用品，路过时便顺手买点捎回家，甚至可以赊账，还可以拿东西去换，方便多啦。至于谁亏谁便宜，山里人倒不大计较。消息传开后，倒省了窝儿套村人的不少事，窝儿套村的人要是没有什么大事，一般情况下便不用去各家集破一整天的功夫赶集了，需要什么，跑几步路，一顿饭光景，打个来回。即使暂时没有，下回去准有。一回生二回熟，人们都知道他们是山那边躲计划生育生孩子的，也没感到有一丝一毫地惊奇，除了当着面劝慰几句，背地里也不把他们当外人。两个丫头，大的五六岁，小的三四岁，也常和村里的孩子在一块玩耍。?
    他们的到来，也慢慢地对村里的人们的思想观念在某些方面产生了影响，村人们发现邻里之间的人情味变淡了，似乎每家人的头脑里都萌生了以前所没有的经济意识。过去，有时鲜蔬菜瓜果什么的下来，自家人吃不完，常常给隔墙邻居、亲朋好友馈送，可现在遇到这种情况，开始还是偷偷摸摸地送到“茶庵”让他们代卖，后来也就毫不避讳地公开起来。山里猴不敢见人头，一家便跟着一家学起来。过去有谁看到邻居或村里其他谁家地里的什么菜呀果的熟了，随便打个招呼就可摘一把拿回家尝新。现在，好像一夜之间，喉咙眼被什么堵住了，竟是大风天吃炒面，张不开嘴。不过不要紧，到“茶庵”里就可以买到，嘴里吃着，心里反倒觉得气势，不像以前总觉得吃人家点儿东西，欠人家点儿情，随时得想着还。“去‘茶庵’里买点什么”，在人们的嘴里顺嘴就来，好像天经地义，从来都是如此。同时人们又发现那条路上往来行人多了起来，烧香还愿的，游山玩景的，几乎每天都有。“茶庵”里住的那男人一天总要骑着摩托车到山南进一回货，一些住在山沟山洼里的零星住户也成了这里的常客，他们也常往“茶庵”里送东买西，这些人都是天明即到，太阳一出山便走。?
    有人建议说，石材厂是否也在这里开个门市？经过协商讨论，认为做生意的事，有一条规矩就是本地不置本地货，山里石头啥主贵，到处都是，这些东西不掏钱白寻有人要，花钱买却没有人愿当这个冤大头。?
    石材厂第一批产品已生产出来，两千只健身球，整整装了五编织袋，照开始说定的办法，谁也不敢拿现钱买去到外面推销。一时间，竟陷入了僵局。?
    这时，老辛受乡里委派，来到了紫云崖。一年一度的县三级干部会，要在年前召开。县里要求各乡镇要搭彩棚，出版面，展示一年来各乡各镇的政绩成果。他们这个乡是县里最偏远的山区乡，每年展出的只能是山里出产的野菜山果，尽管只是用大玻璃瓶装点样品，可每年乡领导还是被领导、熟人、亲朋、好友或打电话或派人捣古走不少。现在又不集体了，不能摊派，靠村干部们孝敬那一点儿，根本不够支应门事。没办法，乡政府只好出钱购买，每年都是一大笔开支，乡领导们一届一届的下来，倒是欠了老百姓不少的钱。每到年前，要账的人你方来罢我又来，书记乡长的门关都关不住，挤得门槛都掉渣，遇到难缠的连上厕所、去吃饭都在后边跟着。明年春上又到了乡里换届，消息灵通的都知道领导们在活动着想换个好乡好镇，所以今年要账的人特别多，脸急了的人啥难听话都说得出口。领导们也只好装聋作哑，听就听吧，谁教咱欠老百姓的呢。不过，县里三级干部会却不能因此而不开，政绩展览也不能不参加，这既是给县领导们挣面子，也是给自己脸上贴金的事，不但要坚决参加，而且还得想想办法出点花样才好出彩。于是乡领导们经过认真研究，决定今年把窝儿套村生产的健身球作为展品到县城展销，石头圪塔总不会有人索要吧！参展的任务众望所归地落到老辛的头上。?
    心堂和德龙商量后，认为这是乡党委政府对窝儿套村人的最大关心和支持。当然，真正的内幕和用意他们是不会知道的，但能让窝儿套村的产品在大会期间展销，既是不用花钱的宣传，又提高了知名度。心堂他们冲着老辛就满口答应了下来。老辛看了五个编织袋直笑话他们土包子，说外出旅游时看到外地生产的健身球每套都是单独用一个盒子盛着，看上去既美观，又上档次。?
    心堂自我解嘲地说：“山里人还真没见过啥世面。”就让德龙和老辛一道去外面找个盒子样品，托咐老辛找一个加工点，先做1000个，把三级干部会展览先对付过去。钱暂时赊着，只要厂子在，大山在，以后业务多着呢。老辛说：“这些都不成问题，现在做生意都是你欠我赊的。时间还有半个月，满跟得上，不过心里也得上点急，有考虑不到的得多想一些，尽量往周到处打算，上不紧则下慢。10天为限，提前得把产品运到乡里，由乡里统一安排。顺便去村里给我弄几斤柿子醋，最近我打听到一个偏方，每天早上用柿子醋炖两个鸡蛋空腹服下，治疗高血压，效果不错，只有在你们这里才有正宗不掺假的柿子醋。”?
    送走老辛，隔了一天，马庄村的马支书让上学的学生捎信要心堂去一趟。由于大村小村，大村的干部就是耍得大，再加上两村的关系，马庄村的大小人不论有啥事，总是让在他们村上学的学生捎个信，你就得办。不然的话，一见面劈头一句：“你们村不大，耍球哩不小。”就让人有点吃架不住。?
    果然，心堂到马庄村后，在一副牌桌上找到马支书，迎头就是一句：“老弟，你现在耍得大了，要从马庄村上飞过去呀！”心堂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过这种事经见的多啦，心里也不以为然，笑着散了一圈烟。刚好一把牌打完，有人放胡，支书站起来：“办正事，放羊。”有人笑着骂道：“这老舅子又当羊把子。”支书也笑着回骂了句什么，拉着心堂往他家走去。?
    “你老哥有啥指示，老弟还敢不照办，啥时候还不是在你这棵大树下歇凉荫？”“你那石材厂搞起来了，在乡里书记、乡长眼里成了红人，小看老哥呀！”?
    “哪里的事儿，你老哥到乡里是啥待遇？书记乡长给你递烟端酒，我到乡里谁理呀！”?
    “那倒是实话，书记乡长不敬着咱，叫他们到村里搞不了工作，办不成事，瞎好咱村三四千口人得听咱吆喝。”?
    心堂又掏出烟，先给马支书点上，然后把火机凑到自己嘴边，紧吸几口燃着：“说吧，啥吩咐。”?
    “往后，你那几块钱党费不用往乡里交啦，在咱这里给你造上册，一块交算啦。”?
心堂以前都是每年往乡组织委员那儿交两块钱，算做一年的党费。庄稼人再难，也不能在乎几块钱的党费。嘴里说着这点小事，咋着都行，心里却仍然七上八下摸不着道。两眼定定地看住了马支书的脸。?
    “好，咱长话短说。你干石材厂，可不能光一个人闷声不响发大财呀！听老辛说，要给你那俩石头蛋做包装盒，这活你老哥干啦，价格每个八块，完全和人家外面做得一模一样，我已经安排了十家连明扯夜加班做，保证误不了县上用。咱哥俩，谁跟谁呀，我也不用你掏定金，货卖完付账。好，就这么定啦，往后凡是包装盒的事儿，都由你老哥为你代劳。要忙，你先回去，刚才打牌让那几个兔子宰了几把，我得去翻翻本。”说着，热热乎乎地拉着心堂的手来到门外，嘴里说着：“不送，不送！”转身走了。?
    心堂心里一回过神来，猛想起让老辛和德龙去订做包装盒的事，忙找到一个熟人家，骑了一辆自行车急忙往乡里赶去。?
    老辛不在家，乡党委秘书看他着急的样子，以为出了啥大事，忙给老辛打电话。电话里传出一个女人的声音：“你拨的用户忙，请稍候再拨。”党委秘书笑着说：“老辛用的电话卡是神州行，接打都是六毛，一会儿就会回电话的，你等着吧！我有事出去一下。”心堂心急火燎地盯着电话机，两次铃声响起，都是别人的。他试着给老辛又拨了一次，对方电话响了两三声后，又是那个女的声音：“你拨的用户忙，请稍候再拨。”?
    当电话铃声又响起时，终于是老辛的声音：“喂，我是老辛。”“我是心堂，你现在哪里？我找你有急事。”“啥事恁急？包装盒的事已经定妥，四块钱一个。我和德龙在县城，正在听保健品公司的健康知识讲座呢！”“我现在就去找你们，告诉我到哪里去找？”“乡里到县城得坐二个多小时的车，估计讲座还不会结束，你到得意宾馆三楼会议室找我们。好啦，我用的宾馆的电话，挂啦。”?
    心堂在县城下了车，几辆三轮车围过来。心堂问到得意宾馆多少钱？山里人心眼实，时下不论干啥都兴讲价钱，要不说不定城里人咋冤你呢！一个人说：“得意宾馆，从这里一直往前走，到红绿灯往右一拐，就看见大门，二里多路，两块钱。”“谢谢，几步路，我走去得了。”心堂到底是出过门办过事的人，有着山里人特有的狡黠，二里多路，迈迈腿就到了，两块钱不值。到了宾馆门口，一群人正往外出，他一眼就瞅见了老辛和德龙。两个人兴奋得很，边往外出边说着话。“哎呀，老辛哎！”心堂像受了公婆委屈的小媳妇见了娘家人，万般无奈地把马庄村马支书要做包装盒的事一端一的地说出来，问老辛能不能把这边定的给退了。?
     “退倒是能退，凭我这张老脸，他们多少也得给几分面子。只是四块你不要，他老马拉住门搭刻薄人，八块你就要了？你是做生意还是养人情？”?
    心堂心里那个憋屈，显露出来的却是满脸的无奈。“这么些年了，人家村大，凡事将就着吃点亏算了。”说着看了德龙一眼。德龙也是满脸的愤闷，满脸的无奈，艰难地咽下一口唾沫，点了点头。?
    窝儿套村的人，打从记事的时候起，就对马庄村的人抱着敬鬼神而远之的心态，惹不起就躲，躲不过就让，让你三分不行让五分，总得让马庄村的人觉得事情可以了才算到底。出来进去一条路都是踩着人家的地呀！?
    就是在马庄村上学的窝儿套村的孩子们，也似乎早早地就懂得了这个道理。心堂和德龙都会清楚地记得他们在马庄村上学时的情景。别的不说，就是中午捎的干粮，往往都会引起马庄村的孩子们挑起衅端。窝儿套村人少地面宽，随便在哪个被大雨冲刷淤成的坑洼里撒下粮籽，都会有点收成，村里从不欠粮食吃。孩子们小小年纪外出趁别人房檐求学，清早天不明就得走十多里路去，晚上摸着黑才能回到家，中午这顿饭可得吃结实点，因此，大人们往往都是尽着家里最好的食物让孩子们捎。而马庄村人多地少，吃粮就不免有点紧张。大集体时，生产队先交公粮、余粮，留下备战粮、生产粮、种子、饲料，每人最多能分几十斤麦子和二百多斤秋粮，有好吃的得先尽着在地里出力干活的大人们，孩子们就难免受点跌顿，有点眼馋肚饥了。孬点儿的孩子就盯上了从窝儿套村来上学的孩子们捎的干粮，总要千方百计地弄点吃吃，以致于经常为此事发生纠纷。?
    学校的老师为了孩子们的争嘴吃，又不大好管，只好在大会上、教室里数说几句，底下该咋着还咋着，有时看见只当没看见，睁只眼闭只眼，也划不着为窝儿套村的孩子们得罪马庄村的人。何况，为这事在大人们眼里往往是微不足道，闹出来只会惹得恼羞成怒，或当着面打自家孩子一顿，骂上几句拉眼子话，让人下不了台；或者寻到学校闹上一番，让学校几天不安生。?
    后来窝儿套村的孩子们把带来的干粮藏在半路的石缝里、草堆中，等到中午再去取出来吃。可一旦遇到干粮被蚂蚁们找到会餐还好说，拍打拍打也就饥不择食地吃下肚去；若是遇到别的野兽或老鼠之类把干粮拖了去，就只好抹着眼泪饿一顿。窝儿套村的孩子们自知上学艰难，回家后从不对大人们说。可哪家的大人不是从那地方经过的，就是不说还能不知道，只好重复着上代老人们教给他们的“不吃苦中苦，难为人上人”的话来安慰孩子们。每到学期结束，孩子们拿回来张学习成绩的奖状，他们的心里就会充满希望，特别是当他们知道自己的孩子们比马村的孩子们学习强，心里就特别亢奋，不管干什么都觉得特别有劲儿。?
    老辛从宾馆里打完电话出来，说把定的包装盒给退了，对方每只又让一块钱也没答应。不过听说马庄村的老马也是从他那里订了1000个，每只4.5元，这倒让心堂打心眼里感到难受。这老马也太黑了，不动一枪一刀，1000个包装盒就挣3500元钱呀！?
    心堂觉得嗓子眼堵得慌，像是被人卡住了脖子，一口气几乎吐不出来，满脸胀的青紫。他艰难地说：“今天，是赶不回去了，先去吃饭，找个地方住下吧。”?
    晚上，他们住在县招待所乡里安排的包房中。乡政府距县城远，每天都有人来县里开会、办事，乡政府就在县招待所专门安排了三个房间，那晚恰好剩有一间，三个人挤一间房，心堂让老辛单独睡一张床，自己和德龙合睡一张。晚饭按照心堂的意思得好好请请老辛，受到了老辛一顿训斥：“你可算是企业家了？屁，你现在除了欠村民们一屁股债之外，什么都没有，还想烧个啥？一人一大碗烩面，九块钱，咱三个谁也出得起，不过还是让你出了吧，我不让你心里落亏欠。”把个德龙激动地直抹眼泪，心想：干部们要都像老辛，老百姓的日子就要好过多了。可山里人憨厚，肚里有嘴里就是说不出来。?
    躺下后，心堂像烙饼子似的在床上来回折腾，闹得三个人谁也睡不着。“叔，不是我要越权，马庄村的事儿你往我身上推好了，这一次再不堵住，往后可就更没办法了。我是厂子负责人，黑脸我唱。”“娃呀，你们以后的路还很长，俺们这些大树不能为你们遮点风雨，羞臊人呐！”过了一会儿，心堂转过身来对老辛说：“要不这样吧，咱就光着脊梁耍大刀——要命不要脸，谁家的包装盒也不要，就用编织袋背来。”“和谁赌气？人靠衣装，马靠鞍装！货卖一张皮，头一回就让买主一手握一个石头蛋子走路，谁买呀！别急，让我想想，让我想想。”一阵沉默后，老辛突然坐起身：“对啦，这次参展是乡里的事，让乡里出头。他马支书耍得再大，也不敢尿到乡党委、政府头上。对，明天你先走，回去和他说，乡政府把健身球收走了，盒不盒的你不管了，让他找乡里说去。我和德龙晚点走，得找人写个产品介绍，今天听了人家保健品公司的保健讲座，大受启发呀！”?
    “是呀！叔，人家专家讲，人们离不开阳光、空气、水，还有一样就是磁，现在城里人住的都是水泥楼房，和土地隔绝，都在缺磁呢！咱那石头含磁，眼下磁疗正时兴呢！别让有人抢在咱们前头。我琢磨着咱还能再生产出几个品种来！不过，我还没想出个子丑寅卯来，先不说吧。”?
    “说说看！辛主任又不是外人。”?
    “这孩子还知道商业秘密呢！你不说也罢，先放到肚里暖暖肠子。不过我给你们说，我这人干了几十年，从来都是咱土生土长的山里人，心总是向着山里人，向着咱那些勤劳善良的山里人，对那些歪门邪道是深恶痛绝的。”?
    “老辛哥是往一旁想啦，山里人啥样你还不知道，等你退休了，就到俺那儿一块干吧，你信过俺，俺也信过你，伙计好搁呀。到时候等厂子站住脚了，你就是不去，俺也把你算做一份工，你在台上心里有俺，你到台下俺心里更有你啊！”?
    心堂说着见老辛不接腔，停住话头一看，老辛已经睡着啦，睡得那么安然，那么沉稳。自己也开始蒙眬起来。??

张帅强

好呀
写的真现实

冰凤凰

又可以看草老师的文章了

小潭

真长啊

暮春之月

反映了标准的中国经济变化状况------由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转换的典型！

碧柳如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