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开 发 （二）

草千里

二?
     村里还没有通上电，人们连灯都很少点，许多人家里只是备点儿蜡烛，遇到急时才点上一会儿。好在那天晚上有月亮，明晃晃的，山上、山下、村里静谧清爽，人们都聚集在心堂家门前的大槐树下，老宽林破例没有提着他的铺盖卷去他那墓窑洞。就连躺在床上瘫痪半年多的槐强他奶也让家人用一把靠椅抬了来。窝儿套村难得的一次盛大聚会。?
     心堂媳妇觉得村里人算是给足了面子，慌得把家里大椅子小板凳都拿了出来，后来干脆把院子里准备垒墙的大小石块也搬到了门外让人们坐。把家里晒的烟叶整筛子往外端，还把平时藏下的柿饼、大枣、花生、核桃往女人们抱着的孩子手里塞。?
    月亮快到中天，心堂才和几个常在村里拿事的人从心堂家的窑屋里走出来。?
    人们已经很疲倦，瞌睡打盹的人被推醒。?
    在屋里商量事的几个出来晚了，没找到地方坐，都在心堂家窑门口蹲着。?
    “这半个多月我大多不在家，回来一趟也是匆匆忙忙，咱们的事情总算有了点眉目。”心堂从上衣口袋里掏摸出一根纸烟，点着火，狠狠地吸了几口，胡子拉碴的嘴边便亮了几下。好像被烫着了一样，伸出右手在脸前来回摆动着扇了扇，接着说：“这次搞的开发旅游，虽说涉及到各家各户每个人，可出资是人家的。咱村小、也穷，所占用的土地，都是些山野荒地。咱只占了就近居住的地利。天时，是有人要开发，国家也允许；地利甭说，东山各家集是最近的，也有二十多里地，咱算是占住了；人和，就是要咱村百十口人不论干啥心都要齐。”?  “我们几个人合计了一下，有几场事得和大家伙说说。咱村的古董事，得叫明松爷给咱们讲道讲道。”?
    头发胡子都白了的明松爷，在村里能动弹的上年纪的人中，也算德高望重。虽说村里经年累月也不见几场啥大事，可每次有事都得请他到场，若没他到场的话，主持人好像有了什么理亏事儿，被人看不起，也许就有人找碴闹事，把要办的事情搅黄了。特别是遇到婚丧嫁娶更得有他到场，人老经见的多，碰到掰扯不清的，他说出话来就是理，村里人都服他。这时，老明松站起来，活动活动腿脚，响亮地咳嗽了几声，往地上吐了一口痰，伸出腿用脚擦了擦，慢条斯理地说：“据老辈人说，咱的祖先是明末清初在这窝儿套安的家，是躲难躲到这偏僻的山沟里的。啥事儿？躲难的事儿，祖先们不说，后人也就不知道了。根据村里周围的形势，祖先给村子取了个名叫莲藕套。村子占的地方、红沙潭和紫云崖像三节莲藕，紫云崖上的小路，像支莲杆，连接的北山像朵莲花，红沙潭又像顶荷叶。后来村名念转了，就叫做今天的窝儿套了。从今往后起，咱村恢复以前的村名‘莲藕套’，这可是牵扯着咱村以后利害关系，大家记住了。听人家说，过去张家界比咱这里还穷，还偏僻，那里的人连钱都不认识，一经开发，如今都变成市了。咱这里以后也许要变大样，咱得有个正式的名字。”?
“另一件事，村里往后对外交往多啦，得有人出头露面，得有个干部组织，心堂当然是领头的，以后叫村支书也可以，叫村主任也可以，叫指挥部副组长也行，千锤打锣，得一锤定音，心堂就是那定音的，况且他是在党的人。心得、心怀、心远俺四个往后就是给心堂抬轿的，有啥事，自己爷儿们，好商量着办。底下的事儿，啥事来了咱办啥事，时候不早了，都回家歇吧。”?
     人们开始骚动，有伸胳膊伸腿的，有呵欠连天用手往嘴上打哈哈的，大人喊叫孩子，孩子搀扶爷奶。纷乱中，心堂悄悄地到了心年身旁，捏了捏他的手，眨了眨眼，抽身往村外走去。?
     心堂媳妇把搬出来的椅子板凳放回家，又拿眼扫视一圈，看是否有遗忘的东西。看见槐树底下的背影里蜷缩着睡着一个十来岁的半大孩子，是槐豆。
     这孩子是两年前来到村里的。  
     那是个夏天的中午，人们从地里收麦回来，见村口一个七八岁的孩子，嘴里吃着从树上摘下的生槐豆，嘴角冒着绿沫，苦的呲牙咧嘴。当时谁也没有在意。几天后人们才注意到这孩子还在村里没走，捡拾些剩东西吃。一问，他就啊啊地乱打手势，才知道是个哑巴。没儿没女的想收留他，可这孩子倔犟得很，谁家也不去。白天和心堂家的大黄狗四处乱跑，见到什么吃什么，晚上随便找个地方就睡，冬天就和大黄狗依偎在一起。时间长了，和村里人熟悉了，谁家给东西他都吃，给衣服就穿；整天乱跑，心里精灵古怪，谁家有啥事也瞒不了他，就是嘴里不会说，人们也都放心他。心堂家有三个孩子，两个男孩都外出打工了，小闺女也已经14岁，在乡中学念书，心堂又经常在外边跑，家里就心堂媳妇一个人，平日里怪清闲的，也就对槐豆照看的多一点，再加上槐豆整天和大黄狗形影不离，心里就只当是多生了一个儿。槐豆的名字，是人们在村里看见他时，就见他在吃生槐豆，所以就给他起了个名字叫槐豆。也是按村里的辈分排的，他正好赶上了村里排下来的仁、厚、泽、明、宽、心、德、槐最后一个字。至于姓什么，他既不上学读书，又不报名参军，也无人查问户口，管他姓什么呢。?
     夜已深了，凉气有点袭人。心堂媳妇走到树下，弯下腰准备把槐豆抱到院子里，谁知槐豆身子重，加上心堂媳妇手滑，一把没抱住，槐豆身上一激灵，睁开眼，看了一眼心堂媳妇，挣开身跑了，在门口卧着的大黄狗听到动静，也呼哧一声，跟着槐豆往村西边跑去，引逗得村里附近的几条狗一阵乱叫。?
     村口，一块大石头上，心堂和心年并排而坐，这俩人同年同月生，又一块外出上过学，平时最能说着话，几十年风风雨雨。不过心年嘴笨，噙着冰凌倒不出水，人倒是挺有心计，看事也蛮有条理，出谋划策倒很在行。乌嘴骡子卖个驴价钱，吃亏就在嘴上，村里啥事都站不到前面。?
    “那心怀你可得防着，那不是个善茬人。”?


    “是啊，凡是有人群的地方，都有左、中、右，都有矛盾斗争。心怀那家伙，从小到大一直都是明里暗里欺负咱。这些年在村里也没落下多少好，咱这也不怕他，只是咱村虽说百十口人，有能耐的人不多，力量太单薄，往往是心有余力不足啊。”?
   “你打龙娃子的主意？”?
   “是啊。”心堂侧过身，又给心年递上一根烟。?
   “不吸啦，嘴都吸成苦的啦。”心年伸手挡了回去。“不成，这么多年，我好不容易把儿子扛出了山门，就说给人打工，可眼下政策活了，只要能攒下钱，照样在城里买房子，安户口，找工作。这是孩子们的前途的事，不能由你。”?
    “现在咱这里可也是聚宝盆呐，外面的钱都往咱这流哇。就像这夏天山沟里发的大水，冲下来的财物，谁有勇气、胆量，敢下水，谁就能得到。”?
   “可水浑呀，说不定得被大水冲走。”?
  “冲不走，有咱们坐阵，孩子们尽管下水，明天我就捎信，让三个孩子都回来。”?
   一阵沉默，月亮已经大偏西了，好像停在西边的峰顶。两个人都有点倦，可谁也没有回去睡觉的意思。眼皮困的要睁不开，挪动一下身子，背贴着背似乎就要睡去。两颗心都在怦怦地跳，一颗雄壮激烈，一颗沉稳有力。?
村子的另一头，也就是最靠近山的心怀家。
三个人坐在野葡萄枝蔓搭成的凉棚下，月光就显得失色，朦胧地连人的眉眼都看不清楚。一碗盐水花生，一碗水煮大豆，每人面前放着一个酒盅。心怀执着一把老辈子传下来的锡酒壶，有一下没一下地往各人的酒盅里添点酒。平时给人家办事时偷攒下的白酒，又兑了不少的水，已经说不清是什么味，就是有点辣喉咙。开始，两个客人只顾喝酒，手也不停地伸向两个碗中。到饭店自己花钱喝酒的人，喜欢点的菜就是水煮花生米和卤大豆，戏称为“耐叨”。心怀开口说话了，口气中明显地露出他的不满。
“村里一有啥事，就是心堂出面。过去是他爹，这些年可轮到他了。”手里停止了给各人添酒，平素就是再近的客人上门，他也从不曾舍得往外拿出这酒。他摇了摇酒壶，里边已经不多了，心疼啊！又是他们主动上门的。?
    “叔啊！村里的事可不能就这样让给心堂一个人办呐。”德世终于试探着开了腔。?
    “是啊，论资历、论能耐，得您出头掌舵才服人。”心广也跟着搭了茬。他在村里本就是个遇事最没主意的人，平时连他媳妇的家也当不住，大人孩子都知道他是个最没囊气的，不像个男爷们儿。散会后德世硬把他拉来的，还悄悄地对他说：得让心怀出点血。?
    对这两个人，心怀心里是再清楚不过的。一杆炮，一泡屎。但这个时候，有人主动套近乎，也是求之不得，大小是根棍，多少总能派上点用场。?
   “心堂是咱村惟有的一个党员，gongchandang的天下，不听他的，你听谁的？上边谁认识你德世、心广是哪盘菜？”?
   “毬，过去就他爹往上边跑过几回，回来就说是党员，谁知道是真是假，难说哩。”?
   “咱管不了他是真是假，不过这些年来，上边的事倒都是心堂支应着的……”?
    心怀满脸不屑地看了心广一眼，心广就急忙打住了话头。?
   “说吧，恁俩有啥话就直说，有啥屁快放。”?
“叔，今晚宣布的啥事都让心堂一肩挑，俺心里不服。就说他是党员，支书咱不争，可主任得你干，其他人也该分个副的、委员啥的。”?
    “日常村里的公事，咱谁管过一点儿？搭钱贴功夫，都是心堂一个人，这时候厚着脸皮去争，啥意思？眼下只有跟着他打旗、抬轿，给他往上凑，以后日子长着呐，天上掉石头，不一定砸住谁呢。”?
   “来来，再喝最后一杯，回去睡觉，有钱难买黎明觉哇。”?
     心怀下了逐客令。?
     一个小小的人影，悄没声地溜下墙头，踮着脚离开了，身后跟着一条大黄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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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谢斑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