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镇街往事三题（系列小小说）
翟镇街往事三题庄学
绅士何路也
翟镇街不算大，一条街被官道横贯中西，街中心就是十字路口，街市热闹，炊烟飘逸，招幌悠然，白家的光彩彩裁缝铺、李家的李记煎饼锅、陈家的家常杂货店、孙家的香满街八碗四小饭馆……依次铺陈开来。官道上跑郑州上洛阳人来车往，一溜儿尘烟终日不绝。自然，骡马车辇到了翟镇街就要小憩。过路的官府商贾，挺胸凸肚一水的豪气，坐到应春楼里七碟八碗吆三喝四地吃喝；仔细得案板底儿能刮出一碗面的走卒们贩夫们，就着杂碎汤白开水吃自带的蜀黍面馍，也能凑合。
诺大的翟镇街主家是夹河滩首富何家，何家的主家是何老爷何路也。
何家祖上最初做的是白酒生意。同治三年，何氏酒业开业，在一只青皮竹竿挑出了黄须红底的酒帘下，一溜的伙计们每人挑了两坛子的酒在翟镇街蜿蜒排开，在几千头的鞭炮声中，顺街东西一洒，顿时酒香满街串流，人人陶醉，由不得你不跐溜下鼻子。人群散去，当街醉倒了好几条大狗。何家基业传到何路也这一代，已是囊括了七行八作的大商户，触角还伸展到了偃师洛阳。
何路也，脸阔，白胖富态，走路沉稳，步幅常在尺五样，手执一柄黑绸折扇一步一摇，三七分的头发常年纹丝不乱。何路也上过洛阳中学，乱世中被他爹何富贵拽了回来学着做东家，日本人来了便做了翟镇街的维持会长。
晨起，何路也在自家院子长衣长裤地打一通太极拳，略事休息喝茶漱嘴，然后一路与人打着招呼悠哉游哉来到柳家的凉粉条摊前，清清爽爽地吸溜一碗凉粉条，偷觑一眼扎着蓝布围裙腰身窈窕的柳家媳妇，再悠哉游哉地转到东头，到祝大手的按摩诊所前，站站，同与自己打招呼的人们点头致意，最后四平八稳地转悠回家去。即使做了被人暗地唾骂的汉奸，何路也依然悠哉游哉，躺在摇椅上晃悠着吟咏“处幽篁兮终不见天，路险难兮独后来”，晃着吟着，整个翟镇街也就随着他的忽高忽低忽而蓝天忽而黄地。
柳家媳妇姓白，与柳家老二自小就定了姻亲。待白姑娘长成窈窕淑女风摆杨柳般的时候，绅士何富贵就有心把白姑娘说给在洛阳读书的儿子何路也。何路也知道白姑娘心有他属，就与他爹说了婚姻自由的话，气得何富贵脱下布鞋要扇他的脸。
这个夏日的夜燥热蒸腾，无了蛙鸣蛐蛐叫，偶尔的犬吠搅动着烦闷的夜空。后半夜，何路也家的大门被人拍响，开了门，鱼贯进来七八个人，还有被搀扶着的一个人和他们长长短短的七八条枪。何路也慌慌地连鞋也没穿好，踢啦着迎了出来。就着飘忽不定的油灯，何路也认出了是张远，洛阳中学的同学，如今在南坡八路军老皮的武工队当队长。原来张远他们在田寨与鬼子的便衣遭遇，混战中张远扭伤了腰，行动不得。何路也用手把散乱的头发理顺，沉思片刻，说天亮即亲自去请翟镇街东头按摩诊所的祝大手。
夜空纯净，繁星满天，翟镇街四下里黑咕隆咚。何家的这一幕被一双嫉妒而又狂喜的眼睛尽收眼底。 柳家的媳妇
这双嫉妒而又狂喜的眼睛是柳家老二的，柳家媳妇就是他的媳妇。
柳家媳妇的脸盘周正，低眉含笑惹人爱怜，抬头微笑给人热情，在凉粉条铺子前的腰肢扭动，给人以动中之韵律而回味不尽。白姑娘在柳家老二与何路也间选择了柳家老二，最终成为柳家媳妇，其实都是白姑娘的大主意。白姑娘看起来柔弱纤小林黛玉般，心思却很正，一句话把心思活络络的爹说转了回来。白姑娘说：以小看老，看人得看以后。柳老二和何家小子那个能过日子？爹你不清楚？
柳家老二怜惜自己的媳妇，不让她下地干活，也不让她出去摆摊，生怕别人惦记啰。可柳家媳妇就是柳家媳妇，任自家老头说啥，只一句话：地可以不下，摊位得出，咱家就靠这凉粉条摊有俩活络钱。柳家老二无奈，就叫了小兄弟柳三帮衬着嫂子。自己除了清晨早起把粉条漏好，还把那一亩三分地拾掇得四季缤纷。
终归自家的媳妇是个牵挂，终归何家老爷何路也天天借吃凉粉条与自己的媳妇起腻，柳家老二有时驻锄远远地瞅他家的凉粉条摊，眼睛被喷出的火苗看啥都成为了虚腾的物象。
柳家的凉粉条摊就在翟镇街中央的道边上，一溜摆了四张小条桌，十几个小凳子分放两边，小条桌的一端，是柳家媳妇守着的调料桌，调料桌上个挨个排着各味调料的小土罐罐，桌子下面就是两大桶的凉粉条。有吃家来了，柳家媳妇用手抿一下头发，把额头的一缕抿至耳后，麻利地用了一尺多的长杆筷子从桶里面挑出凉粉条，往上耸耸，让吃家看看这清辉透亮瀑布般的粉条，待水沥干，放进碗里，刚好一满碗，然后柳家媳妇嘴里问着吃家要甜点还是咸点，要辣点还是酸点，一边的调料小勺蜻蜓点水风过一般地在白生生的凉粉条碗里搁上了翠绿芫荽末点点黄芝麻深红的蒜酱醋鲜红的辣椒油。看着柳三把放好佐料的凉粉条端给吃家，柳家媳妇这才把蓝布围裙弹一弹，无意中把勒了围裙的胸部挺了出来，腰身顿显。吃家用筷子把凉粉条拌匀实了，叨一小筷子凉粉条跐溜一下子就进了嘴，再在舌尖略一品味，醇厚香浓满口生津，凉粉条不及停留就滑进了肚子里。吃家仰脸的大舒坦，微闭双眼吸一口清晨的凉爽，随后就是一筷子接一筷子一口接一口，一碗凉粉条马上就见了底儿，连碗底的汤汁也呼噜干净了。最后，唤过柳家媳妇接了一张纸币或者银币，再乜眼风韵十足的柳家媳妇，满意地踱着步子走远。吃家不仅仅吃这味美的凉粉条，重要的是吃一种韵味吃一种氛围。
原来，这柳家媳妇也是吃家眼里的一道鲜美的调料哩。何路也每天到柳家的凉粉条摊前，似乎就是等待和品味柳家媳妇那道靓丽的风景。
柳家老二通常凌晨即起，赶到天蒙蒙亮把两大桶的粉条漏好放井里冰好，而后就是柳家媳妇清晨新鲜出摊。也就是在那个暑热氤氲的夜晚，柳家老二正在茅厕惬意地呲尿，看到了何路也门外的一幕。
柳家老二决意要告何家通匪。
一整天，柳家老二兴奋地四六不着地，在院子里面转来转去，逢鸡踢鸡，逢狗骂狗。下雨了，柳家老二烦躁无比地听着嘈嘈切切雨打墙的声音，雨滴不断线地坠落，屋檐下一个连一个的小坑承接着滴下来的雨滴，唧唧咕咕前赴后继地冒着水泡。你何家的财富还不是偷奸耍滑坑蒙拐骗来的？我柳家起五更搭黄昏，为啥发家就这么难？柳家老二越想越坐不住，焦躁不安地走起来。柳家媳妇呵斥她丈夫：你施烦人！人家何老爷磨圈是消食是散步，你是驴拉磨呢。那些人谁知道那是哪一路的刀客？咱不去惹那事。一旦做下丧良心的事，丢人打家伙。
柳家老二气咻咻地说：何家是吃着碗里看着锅里，还老想在你跟前起腻，大骚货啊！平时都听你的，这大主意你娘们别参忽。
柳家媳妇看自己老头一根犟筋，就想到了祝大手，他是翟镇街颇有见识的外来户。眼虽盲，心明着呢。 祝开山的祝大手
说不清是哪一年了，祝大手的娘牵扯着他磕磕绊绊来到翟镇街投靠亲戚开办按摩诊所，翟镇街的人们不嫌弃，却好奇，比如说，祝家的其他人呢？洛南是好地方呢，咋就存不住家？祝大手眼窟窿是塌陷的，是咋了？唉，人家的伤心窝的事，不说也罢。
祝大手成为祝大手不仅仅是五指张开如张大蒲扇，更是手上的功夫了得。与祝大手喝酒猜枚，一般人还真不是对手。猜枚时，对方得把自己出枚的手放到祝大手的左手掌上，祝大手凭感觉与你应对，对方手上指头一伸一张，均能准确感受到。盲人少了外界的纷扰，心思都是十分的专注敏捷，明眼人哪是对手？祝大手酒喝多了就自得地说，人身上的筋脉肌肉在我手上就是一堆散乱的零件，怎么推拿捋顺还不是由我？！
这话说得很自信了。但凡有个腰酸腿疼脖子歪直不了腰的，叫祝大手上下施手，一番拿捏后，弯腰的直着走出去，抬进来的挺胸走出去。病人被祝大手初始的舒筋展骨整的仙人般的舒坦，两手放松地耷拉在按摩床的两侧，眯着眼睛把脸埋在床头挖的小洞沿上。被推拿到了要紧处，幸福得直哼哼，只想那大手能够在那要紧处多停留一会儿。待到一些穴位的强刺激，祝大手的手劲就大起来，毫不留情地大，病人的闲适没有了，只有麻木发胀难以遏制的难受，只有紧张呻吟叫唤，只有咬了牙的坚持。等被祝大手轻轻地拍了肩膀，下了床，才觉出了浑身的轻松与自在。
祝大手虽是个瞎子，对世事却是洞明的狠。祝大手曾私下与人评论过何家，说何路也是上过洋学堂的绅士，明白大道理的，待翟镇街的人不势强。
祝大手被何路也亲自请到了何家。病人张远俯身趴在一张长条桌上，祝大手用白布单覆在病人的背上，初初的推拿舒展筋骨，便觉出了肩头的硬趼，再摸摸手，知道病人是耍枪弄棒的，心下顿时一惊。祝大手不动声色地问着手感轻重如何，一问一答间，俩人的话就多了。张远说：听学兄何路也说了，祝大夫是侠义爱国之人。对真人不许假言，我是南坡老皮的人，专打日本鬼子的。希望祝大夫日后为抗日、为民族解放出把力。祝大手点点头。张远又说，小日本在洛南毁了好几个村子，坏着哩。闻此，祝大手动了心思，就问张远家里还有什么人。张远深深叹了口气，说没有亲人了。那年因为一点琐事，与村里的楚家打业，两败俱伤，哥哥、父亲重伤不治身亡，母亲也连吓带病去世了。自己当时在洛阳上学，才幸免于难。听说楚家女人带了一个孩子逃到外面去了。真是作孽呀！
祝大手听着，手上不由地用上了劲，张远“啊呀”一声呻吟，祝大手才回过神来。张远从按摩床上下来，扭扭腰，连连说好。祝大手淡淡一笑：还得再按摩两次，不然以后会留下病根的。
伊河大堤旁，供果香帛在祝大手老娘的坟前摆置好，缕缕香烟摇曳，白色纸幡随风飘荡。祝大手跪伏头触地，如是再三，徒弟们也紧随其后叩头。祝大手大恸，咿咿呀呀地哭喊起来。当年楚张两家打业，打得不共戴天，即使逃亡出来改姓为祝，也从无忘记楚家的血海深仇，张远呀张远，你咋就是老皮的人呢，你咋就是打小日本的人呢！你要真是土匪，我就不作难了，凭我的大手，在按摩床上就可以拧断你的脖颈……虽说了结了楚张两家的冤仇，可我又成了啥呢？！
天上黑云翻滚，雷鸣电闪，大雨就哗哗啦啦地从天上倾泻下来，很快把祝大手等人的衣服里外湿透，紧紧地箍在身上。祝大手不管不顾，一身泥水地趴在老娘的坟头，呢喃说老天爷都说话了，老天爷都说话了！
夜下的翟镇街街灯如豆人影稀少，祝大手被柳家媳妇搀扶着，避开一个个残留的明亮的水坑，沿着黑黑的路，被请到了柳家。一到柳家，柳家媳妇赶紧扎上蓝布围裙到厨房给祝大手烧鸡蛋茶。祝大手与柳家老二聊家常聊庄稼聊左邻右舍，后来还包括柳家媳妇一起聊了很长时间。好像是说古，说古代的文天祥岳飞什么的。又好像说今，说张远张队长何家何路也，说洛阳的鬼子维持会，说南坡的八路军老皮，还说到了民族大义……夜深了，凉风习习，众人周身的汗渍烦腻也尽数消失。
月朗星稀，翟镇街一片静谧，偶尔，大街上有夜归的人的啪嗒啪嗒的脚步……明日又将是一个明快的夏日。 坐上沙发慢慢赏！ 热烈欢迎庄老板荣归故里 热烈欢迎庄学老师荣归故里！呵呵，老乡 久闻庄老师大名，今细细拜读小说，写的太吸引人了，我顶 拜读！ 拜读！ 认真地学习了。 真不愧是大手笔，看着真过瘾。期待下文。 真是大师风范。意犹未尽呀 仰慕庄版，欣赏庄版文风！拜读了！ 读庄学老师的文章是一种享受！ 在家乡看到庄老师的文章，别有一番心情。 我离翟镇才10里，还不知道像庄老师写的事情。
领教了！
认认真真学习了！ 我离翟镇才10里，还不知道像庄老师写的事情。
领教了！
认认真真学习了！
挥笔畅想 发表于 2010-1-14 21:42 http://bbs.yanshi.cc/images/common/back.gif
谢谢诸位老乡！
这篇《翟镇街三题》是从我的一个短篇中脱胎出来的，短篇的内容自然要丰厚些，这里只是借了翟镇街的一件外套，故事人物当不得真的。 文字功底真深厚 老师，今天下午见到了您，您真和我想象的一样，沉稳博学，向您学习。在河洛文苑见过您的大作。拜读！ 写的【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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